與清明和五一相比,穀雨是個不太讓人留心的節氣,我在20歲之前幾乎不知道有這個時令,然而在我離家之後,這個日子就對我很重要了,以至於我現在還是不能不在這個日子裏懷想些什麼。
穀雨是和一棵樹連在一起過的。
那是一棵高大的銀杏樹,在故鄉老屋的前面。有多大呢?一人抱不過來;夏天我們一家人坐在樹陰下可以吃飯;枝頭上掛個秋千,我們可以坐上去蕩;我小的時候曾經爬在樹丫間睡過午覺。
我的家鄉有一個習俗,穀雨前後十天,要給雌性銀杏樹授粉。從前我在故鄉的小鎮上學,走讀,每日在家與學校之間往返兩趟。我們學校在鎮子中間,我經過的鎮東頭有一個小市場,可買賣雞鴨魚肉菜蔬糧食之類。到了穀雨時節,在這些小商品之間,夾雜著幾只裝著黃黃銀杏花的小籃子。我但凡看到就回去告訴父親,第二天帶幾毛錢買一二兩回去。我父親將花蕊泡在水裏,泡出黃色的花粉,然後用噴霧器將水噴到自家銀杏樹上去。此時的雌銀杏花是火柴頭樣的,倒掛了滿樹,碧綠色的,藏在葉子中間。之後的大半年裏,樹下不斷的有與時俱進的大小果實掉下來,我們稱為“風白果”,實際是有的沒有受到精,有的屬於自然淘汰。閒暇的時候,撿起來,逗了雞來爭食,雞吃進去又吐出來,大約很苦澀,但每回總有幾只雞上當。到果實開始發黃的時候,就可以放到水裏去漚,漚掉果皮,洗乾淨,就是一個白果了。我們將尖尖的一頭在石頭上打磨,待看見綠色的果肉,用針小心地挖出,只剩下一個空殼,當著哨子來吹。有時候也將它扔到火塘去燒,只聽得“啪”的一聲,母親在灶下喊:“熟了!”於是滾燙的拿出,左右手倒換著。那嫩綠的果肉已有一部分爆出。剝開來吃,又糯又軟又韌
安利。
我十九歲遠離故鄉,對那銀杏的記憶也逐漸淡忘。幾年之後,我到一個鄉村學校去工作。那學校大院內有一棵高大的銀杏,八月底我去報到,見樹葉婆娑,卻沒有果,樹型也不象我故鄉的那樣有如冠的華蓋,而是寶塔似的沖天。我很奇怪。過幾天我哥哥來看我,他說,這是一棵雄性銀杏樹,花粉可貴了!原來那幾年銀杏價格飛漲,我們家鄉的銀杏樹很少有雄性的,都是長到手臂粗就嫁接,讓它掛果,就象人們喜歡養母雞生蛋而去殺了大多數公雞一樣。開花的雄性樹多為小樹,尚未被嫁接,花蕊產量不多。
第二年穀雨,哥哥就前來,弄一點回去自家用,多了也分給親友。以後年年如是。那時隨哥哥來的,還有母親替我準備的許多吃食:爆玉米花、花生、鹹鴨蛋、乾菜之類。在母親那一面,好像肚子是常常餓著的。
哥哥外出,就是我親自送回去,無論多忙,穀雨前後看到銀杏花開了,我就準備著回家一趟。那棵樹是全家的重要經濟來源,有一年的收成是5000元,不能錯過花期,我和故鄉的聯繫因了那個樹而不可能間斷
安利傳銷。
過幾年,我調到有花木之鄉之稱的另一處。這兒也有很多高大的樹,銀杏樹長在小鎮街道的兩邊,一棵挨一棵,雌雄都有。我們一家三口也團聚到了,哥哥就不來看我了。一方面是我已經有了一個安穩的小家,他們不再擔心,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銀杏的瘋狂時期過去了,價格連年下跌。但我還是習慣在銀杏開花的季節做一件事: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回一趟娘家。我隨身的物品裏必有銀杏花,還有給父母的禮物,吃的用的穿的,不限。母親在這個季節常常站在屋後那條小路上眺望。她盼望的不是我的禮物,是我的人。她每次見我總說,又瘦了,接著是深深的歎息。母親將胖瘦作為檢驗我生活是否幸福的尺規,偏偏我從沒胖過。
前兩年,父母相繼去世,老屋被哥哥拆了。我家的房子在一塊大田中央,孤島似的,哥哥一家早已搬到大莊子上住了,父母不肯去,因為那棵樹沒法移栽,就這麼守著,直到他們再也無法看守。去年清明節回去祭母親頭周年,看到老屋的位置變成一塊油菜田,中間是那棵銀杏樹,孤零零的,我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。
沒有人惦記我穀雨什麼時候到家了,再也沒有了!
遙望故鄉,猛然想起母親說過,銀杏花粉很輕,是靠風傳媒的,可以飄很遠,譬如沒有人工授粉的樹上,只要是到了結果的年齡,則多多少少總有幾個銀杏掛著,便是得著風送來的花粉了。
多麼希望這異地的花粉隨風飄呀飄的,能夠一直飄到我的故鄉去呀!